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爺 爺

清明到，我又想起了爺爺。爺爺離開我們已近30年，可他老人家的形象在我的腦海里依舊清晰：白凈清瘦的臉上，銀白色的八字胡須，像兩撮秋風(fēng)中的枯草，土藍色雙夾長衫裹著干瘦的身軀，更顯寒顫。鄉(xiāng)村的冬日格外寒冷，他常懷抱一個竹編火籠，靜靜地蹲坐在村子祠堂墻角邊沐浴冬陽的溫暖。

記憶中，爺爺是個善良老實的人，講話、行事十分謹慎。我從來沒有聽到他老人家說過一句粗俗的話，一句損人的話。行走走路旁，說話不敢高聲，與人打招呼，更是畢恭畢敬。要是聽到村里鄰居在我家門前說些臟話，或互相爭吵辱罵，他會替人羞慚極點，以至于面紅到耳根，嘴里不停叨念著文謅謅的話語：“不堪，真不堪呀！”然后走進自己的房間，關(guān)上門，這表明爺爺已經(jīng)生氣及至。聽父親講，爺爺從小就在教堂里念書習(xí)字，后來在私塾當(dāng)先生，宗教環(huán)境和工作性質(zhì)影響著爺爺，使他處處規(guī)范言行，謹小慎微。

爺爺有一大喜好，就是書法。他寫的字不乏剛勁有力之感，與他的性格截然不同，他一有空就在屋子里寫字，昏暗的屋子彌漫著墨香，村里人辦喜事喪事都叫他題寫對聯(lián)，他還為全村人義務(wù)寫家譜。記得十年動亂期間，爺爺不敢再為人家寫對聯(lián)，寫好的一本本家譜也悄悄藏到屋子最頂層的暗房里，在當(dāng)時這些都屬于封建迷信。那時我正在讀小學(xué)，學(xué)校老師要求我們天天背誦毛主席語錄，每人書包都要掛一塊語錄牌，以表達對毛主席的赤膽忠心，這時爺爺?shù)臅ú排缮嫌脠觥＠先思铱烧J真了，他似乎也想通過寫毛主席語錄來改造自己的世界觀，洗滌腦子里的封建思想。于是，我們幾個兄弟姐妹書包上都掛著一塊紅紙黑墨寫的語錄牌，鄰居小伙伴看見了，也叫爺爺寫，爺爺更樂意了。

說爺爺封建思想嚴重，確實不過分，尤其重男輕女。小時候，我們六個兄弟姐妹，只有哥哥有特權(quán)。我家門口有一條約三米寬的小溪，炎炎夏日，鄰居孩子們都在溪里嬉戲、游泳，我們多想和他們一塊兒游玩，可是爺爺就是不肯，他說女孩子脫掉衣服到水里游泳成何體統(tǒng)？我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哥哥和其他孩子在水里快樂嬉戲。那時，我的外公外婆在河南開封工作，家境也好，每到夏天，他們都給我們姐妹寄來漂亮的衣裙，這些衣裙多么讓我們農(nóng)村的女孩子羨慕??！可是爺爺卻不允許我們穿，他說女孩子不能穿短袖，至于裙子就更不用說了。只有到了晚上，有時戲班來村子唱戲，爺爺已早早入睡，母親才從箱子里拿出衣裙，把我們姐妹打扮一番，帶我們到祠堂看戲。

在我記事起，爺爺似乎長年生?。侯^疼、咳嗽……冬天怕風(fēng)吹，著涼感冒；夏天擔(dān)心太陽曬了中暑。他的鼻梁上、脖子上常常抓得青一塊，紫一塊，據(jù)說這樣會消暑氣，清涼油隨身帶。也許是小時候經(jīng)常跟著爺爺?shù)木壒?，我也養(yǎng)成涂抹清涼油的習(xí)慣，尤其愛嗅那清涼味道，蟲子叮、頭疼或乘車時往額頭一抹，頓覺舒服有精神。

爺爺成天皺眉頭，總覺得渾身不舒服，但極少服藥，奶奶買來中藥熬給他喝，他說藥放在火上煎太熱，常常是喝兩口就倒掉。買西藥服用，他說西藥很損脾胃，擱在一邊等發(fā)霉了扔掉，不看病吃藥，爺爺?shù)牟∫膊灰妵乐?，常年如此，起居、飲食一切正常。所以，有時奶奶生氣時就說：“沒病說病，真是個怕死鬼?！闭f怕死鬼確實不夸張，左鄰右舍的人家要是在我爺爺面前說起某某人今天去世了，爺爺立刻面如土色，借故起身走開。奶奶買些海鮮一類，他不吃，怕拉肚子；母親采回松菇，他不碰，說是有毒。總之，他是小心翼翼地度過每一天，度過每一年，記得他老人家臨終前只因感冒，在床上躺一周，然后像人們睡覺一樣安然去世。

生前的爺爺即使有一些古怪的脾氣，現(xiàn)在想起來都覺得十分美好，以至于讓我們久久懷念。那時我們年紀小，淘氣不懂事，肚子餓了，就跑到爺爺屋里，把父親、姑媽買給他老人家吃的蛋糕、甜餅吃個精光。爺爺知道了，從不責(zé)罵我們，只是笑著說：“讒貓又來偷吃東西了”。冬天屋外寒風(fēng)刺骨，有時還下著雪，我們就鉆到爺爺被窩里，爺爺總是很溫和地給我們講著一個又一個故事，說著許多至今也沒法記起來的話語。一切往事隨著歲月流逝而淡忘，而親情如陽光、雨露和空氣時刻在我們的身邊，爺爺被窩里的溫?zé)嵋恢迸街两瘛?/SPAN>